中西部农村高中发展现状调查（下）

债务危机：发展的“镣铐”

  敦煌三中的校园很漂亮。

  学校虽然不算太大，但综合楼、教学楼、标准化操场、绿地、花园一应俱全。走在柳树环绕的校园里，校长郑宝生很得意：“我们2001年建校，校园基建和环境是大家一点一点搞起来的。”

  但就得意了那么一下，郑宝生紧接着就叹了口气：“学校十几年来，也欠了一屁股债。”

  十几米外，学生们正在上体育课，欢声笑语响遍了操场。正在跑跳的他们，并不了解校长的这一声叹息。

  连日来，本报记者从甘肃走到安徽，一路探访的高中，无一不欠债。巨额的债务是怎么形成的？学校对这些债务是否有偿还能力？债务对学校的发展和正常工作又产生了哪些影响？

  基建上去了，债也上去了

  在记者走访的几所学校里，敦煌三中1000万元的债务还只能排在中等水平。甘肃省其他几所学校，酒泉市玉门一中，欠债3000万元；省级示范高中酒泉中学，欠债3200万元；省级示范高中酒泉市金塔县金塔中学，欠债630万元。安徽省霍山县上土市中学，欠债200万元；毛坦厂镇中学，欠债4000万元。

  敦煌三中从盖上第一块砖时，就开始欠债。2001年，面对群众对高中教育的旺盛需求，只有一所高中的敦煌市决定修建三中，但政府囊中羞涩，于是敦煌开始了一场举全市之力修高中的运动。

  郑宝生至今还记得当年的热潮。一些老干部先发了倡议，然后就是政府投资，建筑商垫资，市里争取到邵逸夫的80万元资金，全市职工捐了70万元，其中包括郑宝生的200元，“那时难啊！招标说明会上，我们提出要建筑商为学校先垫50万元现金，最后结算时再减免50万元工程款，5家公司当场就走了两个。工还没开呢，就先搭进去100万元，谁干啊！但我们硬着头皮也得把这条件提出来。”

  就这样，按照每年招生500人的规模，学校总算是先盖起来了。但随着生源的不断增加，学校规模也在不断扩大，结果导致老债未还，新债又到。如今学校师生总数达到近2500人，债务也升到了1000万元。

  与敦煌三中类似，酒泉市金塔县金塔中学的债务也是在近些年的发展中欠下的。校长马君说：“2010年我们新修教学楼，总造价1100万元，从中央和省里争取到650万元资金，县财政又配套了200万元，剩下的250万元由学校想办法。就这样，搞点建设就欠一些债，一共累积了630万元的债务。我们一年的学费收入不过400万元，还要保证学校的日常运行，只能慢慢还债。我们学校还算好的，那些收入少、欠债多的学校，真不知道他们怎么过的。”

  玉门一中校长孙东杰说：“现在老百姓对教育质量要求越来越高，一所学校破破烂烂，连基本的教学条件都不具备，怎么能吸引学生？但是搞建设就要花钱，没钱就只能欠着。”甚至连酒泉中学这样的有70多年历史的省级示范学校，也因为搞基建欠了债。

  无奈的书生，无奈的赖账

  有欠债的就有要债的。

  每年年底，是郑宝生最难熬的时候。各路人士来到学校，直奔一个主题：“欠的钱啥时还？”

  很多人跟郑宝生要债已经要成了熟人。每每这个时候，郑宝生就把人请进办公室，让座、敬烟、泡杯茶，来人一看这架势，知道今年又没戏了，也不全要，来一句：“今年就还是能给多少给多少吧，总要把农民工的工资给发了。”

  他们都知道彼此的困难。

  这些动辄上千万元的债，校长们还起来有多难？孙东杰算了一笔账。

  作为一所有2500人的高中，玉门一中的经费来源基本靠学费，每生每学年是960元，一年的学费总收入近240万元。玉门一中如今每年的运行费用如下：水电费45万元，音、体、美、实验器材费15万元，办公等各类杂费150万元，学校聘用人员工资10万元，招待费、车费10万元，各项培训费用20万元，总计250万元。

  事实上，这还是学校尽可能减少支出的结果。学校现在还每年都会拖欠45万元的暖气费，一些大的修补也只能一拖再拖。

  “这比以前还好多了。以往我们收取的学费要上交财政，经统筹后再下发到高中，经过这一环节，高中能拿到的学费往往就打了折扣，有时候只能拿到40%。现在政府承诺不再统筹学费，把学费全额返还给高中，这才有了现在学校能维持运行的局面。”

  除去初中欠账，玉门一中的欠债是3000万元。这意味着，学校每年就是一分钱不花，也得用将近12年时间才能把欠债还上。孙东杰还多少有些庆幸，因为这些欠债主要是欠工程队的，不算利息，如果是贷款，光利息就够学校受的。

  这种局面下，欠债怎么还？在学校待了近30年、一身书卷气的孙东杰，尴尬地笑笑，挤出了两个字：“赖账”。

  戴镣铐跳舞，越发展越难受

  近年来，全国各地都在化解义务教育阶段的债务，这成了高中校长们羡慕的事情。

  酒泉中学校长邓新源说：“义务教育阶段的债务正在化解，职业院校也得到了很多支持，唯独高中教育，没有什么政策扶持。可是在当下的教育现实中，高中教育又是很多地方教育的门面，肩负着社会的期望。高中不发展不行，可是一发展就要负债，越发展越难受！”

  校长们当然难受。

  不是每人都像郑宝生那么幸运，能碰上好说话的要债人。去年年底，眼看着一笔200万元的债务迟迟还不上，债权方着了急，派人把玉门一中的教室、食堂、宿舍大门锁了个严实，后来经多方协调，孙东杰先还了120万元，总算把教学秩序恢复了。

  这只是债务对学校最表象的约束。

  敦煌中学的心理教师郑晓玲负责学校心理教室，但是她却苦于设备的缺失，“宣泄、呐喊、击打这几类系统都缺设备，全部配齐得十几万，学校掏不出钱来。”没钱买假人，郑晓玲在小屋里挂了个一米多高的玩具熊，供学生击打宣泄。

  敦煌三中有2300多名学生，却没有一栋专门的实验楼。学校仅有两间实验室，一个能容纳56人，另一个只能容纳24人，而每个班的学生都在60人以上。教师朱积伟是化学组组长，带着两个年级的课。他常常为了安排实验绞尽脑汁，最多的情况是把器具拿到教室自己做演示。郑宝生一直想修一栋实验楼，但是算下来要2000万元，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实现。

  孙东杰迟迟不敢派教师到外面培训。每派出一名教师，学校就要承担交通、食宿等费用，实在力不从心。于是玉门一中的很多老师，最远只去过省城兰州参加培训。

  “设备缺失、师资薄弱，这些最终都是影响实际教学的。只有把债务化解了，才能真正解除学校的负担，才能让校长、教师都能全身心地投入本职工作中，否则大家都是在戴着镣铐跳舞。”孙东杰说。

突破重围，路在何方

     ■本报记者 纪秀君 高毅哲 柯进  

  近日，记者走访了中西部几省部分农村高中，发现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这些学校不同程度地陷入生源减少、师资流失、债务沉重等困境。农村高中发展好不好，直接决定着有多少农村孩子能走入大学校门，关乎教育公平。农村高中发展陷入困境的原因是什么？如何突破重围？

  在一定范围内均衡发展

  位于安徽省霍山县大别山区深处的上土市中学，其高中部正面临着“生死存亡”。2007年，高中部达到了辉煌的顶点，有2000多名学生，5年过后，学生数跌至1300人。2011年，学校仅有406人参加高考，考到重点本科线的仅有5人。

  生源减少，尤其是优质生源流失，是农村高中校长普遍挠头的问题。记者发现，优质生源流动大概形成了这样的路线：一般高中——县城好高中——城区好高中——省会城市好高中。所谓的“好高中”，都是市级、省级示范性高中，无一例外地代表着高考升学率领先。

  “现在高中的基本功能窄化到为高考升学率服务，而高中阶段本应有的教育目标和任务，被放到很低的位置了。”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研究员储朝晖说，功能窄化的结果是，高中整体上形成了梯级结构，省级示范、市级示范，再往下排，有的甚至分成了六七个级别。梯级结构的重要标准是看能考上多少大学生，而不是看学生培养是否达到了教育目标和任务。由此形成了效应，学生和家长花尽力气往高一级学校奔。这样一来，就导致了越是低层的学校越难发展，高层的学校规模越来越大，造成了高中不均衡发展的状态。

  “高中发展应在一定范围内实现均衡。”储朝晖说，过去，我们常讲义务教育均衡发展，高中阶段不用讲均衡。这种观念在一定范围内是行的，现在高中发展状况已经超出这个范围了，学校间形成了明显的不均衡状态。

  储朝晖认为，解决农村高中生源流失问题的关键是，不能只用分数来决定孩子进什么高中。高中发展应讲究“校际伦理”，政府部门应改变让某些学校先招生的做法。而且，初中毕业生年龄在15岁左右，正是人生的立志期，学校应考虑学生的差异性，一个班里的学生水平单一，对学生整体发展并不利。

  基于当地供求合理布局

  甘肃省玉门镇玉门一中曾有110多人的教师队伍，后来走了40多人。其中有8个省级骨干，10多个市级骨干，3名特级教师，2名省级学科带头人。校长孙东杰说：“高水平教师的集中流失，给我们带来了沉重的打击。”

  谈起农村高中的师资困境，东北师大农村教育研究所刘善槐说，高中教育资源的分布特征和教师个体对工作岗位的决策理性，是农村高中教师队伍不断弱化的主要原因。与城市高中相比，农村高中在资金、生源等方面明显处于劣势，而绝大多数优秀教师愿意到收入高、生活环境优越、发展平台好、生源质量好的学校工作，这体现了人“向上流动”的决策理性。

  西北师大西北少数民族教育发展研究中心副教授白亮，对县域内包括优秀师资在内的教育资源向县城集聚感受颇深。“目前，很多地区把农村高中集中到县城办学，有的正在把全县的初中也集中到县城，教育资源都进城了，破坏了多年来农村形成的教育体系。那些原有的教育资源怎么办？”

  教育资源向县城集聚，形成了很多大规模学校。白亮在调研中曾看到一所高中，学生有3000多人，来自各个农村。到了周末，有的要回家取生活费，有的要回家拿衣服，但车都坐不上，因为人数太多安排不了。“这样规模的学校需要一亿多元来建设，那些规模更大的，可想而知会有多少债务。这些高中发展中欠下的债务，学校无力偿还，将来可能由政府买单。但中西部财政弱，一直被称为‘要饭财政’，如何化解？”

  教育部教育发展研究中心基础教育研究室主任汪明说：“化解中西部农村高中的困境，对于地方政府和教育行政部门而言，要有前瞻性思维，首先要明确构建农村高中合理布局的总体思路。”

  汪明认为，构建合理布局，应当基于对区域内普通高中需求与供给的科学分析。从需求看，高中学龄人口数量是核心，在此基础上还要充分考虑到高中阶段普职分流的现实，考虑到进城务工人员随迁子女在流入地就读高中的人数逐步增加的趋势；从供给看，高中学校数量是关键，同时必须充分考虑学校的适度规模，依托一两所超大规模学校支撑区域内高中发展的模式不可持续。在一个区域内，如果供给明显大于需求，对现有农村高中学校的整合将不可避免，单纯扶持恐怕难以取得好的效果。反之，如果需求明显大于供给，则必须下大力气对现有农村高中予以扶持，有的地方可能还需要新建和改扩建一批高中。

  鼓励适度竞争特色发展

  “江苏徐州过去有5所高中，后来当地政府集中精力办‘一中’这一所，经费和资源向其倾斜。结果，一中挤压其他几所高中的发展，导致其他几所高中萎缩。但最后，一中也办不好，原因是徐州最好的生源都去南京了。”储朝晖对调研中看到的情况印象深刻。

  他说，如果换一种思路，让徐州几所高中互相竞争，发挥其内部潜能，在竞争中提高整体办学水平，这样徐州的优质生源流失就会减少。“我觉得高中发展一定要避免一枝独秀，要坚持适度规模、适度竞争、特色发展。”

  汪明认为，农村高中优秀教师、生源流失等问题都与学校的经费短缺有着直接关系，扶持处于困境中的农村高中，除了要强化地方政府的责任、加大经费投入外，还要加大市级教育行政部门的统筹管理力度，通过推动区域内高中多样化发展，促进市县之间、县际之间高中的错位发展、有序竞争，这样才能从根本上化解高中之间优秀教师和优质生源的无序争夺。

  如何多样化发展？在政府部门的支持和引导下，高中也要练好内功。汪明说，学校要基于自身办学条件和生源状况，找准发展定位，从单纯比拼升学率的竞争中闯出一条适合自身特点的发展之路。

  “教育是以培养人为基础的。作为政府部门，在规划考量高中发展时，要摸透当地实际情况，一定要转变追求规模效益的思路，转而追求价值。”白亮说。